2016/5/29

《四等》:第一名是什麼感覺?



去年(2015)在釜山電影節上映的《四等》是一部以游泳為主題的電影,講述一名即將成為未來之星的游泳天才在一次國家隊集訓卻不假離隊,在外賭博而後返隊被主教練拿棍子揚言要揮打他一百下,而在打了十八下後,這名天才選手光洙反抗主教練的體罰,奪棍後逃離泳池,並撥了通電話給一名體育記者,欲對他指控這名教練的暴行。至此,黑白色調的電影告一段落,隨著「16年後」的字卡浮現,電影轉入彩色,在時間切換上以色調為交代,也開啟另一位游泳少年的故事。
這部電影雖然以「游泳」這項運動作為材料,但在電影的敘事手法上擺脫了一般運動電影充滿激情與各式澎派的的熱血的產製邏輯,也未以國族主義為號召召喚觀眾買帳,若說《四等》是一部運動電影,倒不如把它定位在探討父母對小孩的期待成為一種執迷的時候,那樣的期許是否僅是一種自我對人生階級投影的幻象?並窄化了成功的敘事可能,並讓孩子從此失去了自我?而「期待」是父母對自己人生未竟之憾,還是一種以小孩的功成名就作為自我救贖的永生通道?

故事主角安俊浩就是一名背負著母親的夢想在泳池畔中掙扎的少年。他習泳兩年,參加過無數比賽,但命運就像是被詛咒般,總無緣進入前三名,電影名稱《四等》即是述說這樣一名總得到第四名成績的故事。在金銀銅牌的階級劃分之下,其它的名次將不被加冕,那被量化為名次階序的時間秒差,在毫米之間定義了加冕的資格,也再一次判定了夢想的成就與否。這是當代運動競賽的本質,也是商業資本主義底下的運作邏輯,一切皆可量化、夢想也同樣不例外。

在此並未要提出批判,而是由此本質所打造出的競賽景觀中,身處其中的人、或是旁觀者皆無法自此景觀中逃脫,甚至使自己成為景觀的一員,並再製這套邏輯,以各式英雄般的言說建構史詩般的神話供人們持續傳唱,吸引人們前仆後繼的自我獻身其中。同時,這樣的景觀以勝利主義為號召,並藉此移轉了過程中的種種對身體規訓的不合理,並使暴力得到正當性;如我們經常聽到的「吃苦就是吃補」、「合理的要求叫訓練,不合理的要求叫磨練」或是「不打不成器」等,意旨在藉由特定的成就移轉不特定的暴力,而這就是景觀的暴力本質。



我們都在觀看著、參與著,並將它鑲嵌入社會階級中,以運動作為階級流動的手段,並透過階級化獲得更多更大的社會資本,穩固自己在當代社會中的位階。這也是俊浩的母親所希望的:

如果我們家俊浩可以得冠軍的話,我想我就可以達到永生。

事實上,少年俊浩彷彿受阻咒般的狂拿「第四名」的成績,已將他母親逼入幾近瘋狂的程度,以數落、或一分的鼓勵藏著那九十九分的恐嚇般,她不斷強調你要拿下第一名,以後才能靠體育上大學,未來也才有好的生活——也間接嗅出韓國社會無所不在的競爭陰影所產生的高壓氛圍——不光只是俊浩受到母親的「期待」,他的弟弟也在母親放棄哥哥皓俊後成為母親下一個期盼的獵物,「你是媽媽的什麼?」那名母親問道,「希望。」這回答則顯露幼童無法掙脫家父長制期待的無奈。

就在母親對俊浩的期待之下,她終於覓得前文所提到的韓國國家隊天才選手光洙擔任俊浩的教練,並與母親立下身為家長不能進到泳池的規定,本以為這是教練因擔心家長的過度關心反而影響孩子的成績,結果電影在此開了觀眾一個小玩笑。原來教練立下此規定的原因在於,使他有機會流連網咖並任由訓練進度一再延宕。直到俊浩質疑光洙以前的紀錄是不是欺騙來的,光洙才因為了證明他的能耐展開一系列的訓練。直到爆發第一次的體罰。



當鏡頭轉入光洙毆打俊浩背部的場景,我不禁納悶,難不成光洙成了他十六年前向記者控訴的那暴力毆打他的教練了嗎?難道他當了教練之後也成為他所厭惡的那種人了嗎?情節至此並未交代過去那段控訴結果如何,在此留下了伏筆。

而俊浩的母親儘管知情,但在「為了你好」的自以為式的好意之下,也並未阻止教練持續的體罰管教,為了那未來的美好想像,怎麼可以現在就放棄了?「媽媽不是也跟你一起努力了這麼多嗎? 」如同魔說般,為了美好的未來,眼前的痛苦都可以被遺忘。

直到那次的大賽,俊浩終於不再是第四名,而與第一名也僅差之豪米,以第二名之資總算擺脫「四等」的詛咒,全家人無不歡欣振奮,在喜悅的氣氛中,一家人席地而坐享用著美食,直到俊浩弟弟不經意說出:
真的是被打以後才游得好嗎?以前是因為没有被打才每次都拿第四名嗎?

始終很少出現的父親臉色一沈,氣氛瞬間轉入冰點,父親將俊浩領進房內檢查他身體上的傷痕,看著那烏青的烙印,如惡魔的印記燒在俊浩的身上,他心中做了個打算:找教練理論。

但從母親口中得知的教練名字更讓他大為吃驚——光洙——這是十六年前打電話因教練暴力毆打向他求救的游泳天才,現在卻成為施暴的教練,而受暴者是自己的兒子。

 那十六年那樁申訴,身為記者的父親是否有報導呢?沒有,因為他向年輕的安洙說:
如果被教練打,那也是做了應該被打的事。
只是,同樣的情景調轉發生在自己的兒子身上,當年的說詞不免使人臉頰火辣,如同不留情的巴掌。

儘管後來俊浩的父親與教練光洙達成協議不會再打他,但又在一次訓練中因游泳秒數退步令教練欲再次體罰俊浩,俊浩因不想再被打了就逃離泳池,搭上計程車直達父親的公司,向父親說出他不想再游泳的決定,想就此放棄。

而對於主導兒子人生有極強列欲望的母親,知道俊浩不想再游泳了人生彷彿失去奮鬥的方向,成天癱軟在客廳的床鋪上,面容憔悴、萬念俱灰,那不僅僅是俊浩的未來吶,那也是我的希望,俊浩不要他的未來,但也不能摧毀我的希望。把小孩的未來與自己的希望綁在一起是可悲也是可憎的,小孩失去自我,成為家長的財產,不能有自我人生的規劃與想像,必須在「一切都是為你的好」的軌道義無反顧的駛向前去中;儘管那違反孩子的意願,但縱然不情願但也只能悶著頭遮住眼,拋下自己任由軌道將自己送至既定的遠方。



儘管可以不必再活在暴力體罰的訓練陰影底下,但俊浩始終無法忘情游泳本身所帶來的樂趣,以及在水下所見的如神喻般的曼妙光影,於是他潛入了深夜的無人泳池,遨遊於水下,見證了那些使他感受到能量的光影,儘管那是巡邏人員的手電筒光照,但在亦幻亦夢的光影交錯間,短暫的虛幻得以恢復飽受折磨的心靈——那些曾經的熱情在成績與獎牌的追逐間,消磨殆盡。

俊浩在來接他的母親車上,問出了一連串的疑問:

只要我拿到第一名,被打也沒關係嗎?

母親只是回著頭看著他,眼淚潸然淚下;沈默就是她唯一的答案。

電影的最後,鏡頭以第一人稱的視角為呈現手法,我們可以看到他獨自一人排隊等候進入總統杯賽的會場,猶豫不決被催促入場的畫面,站上跳板的擬珍視線與腳下水波纏織交縱的藍色水線,等信號發佈,他一躍而下、撞進那藍色的泳池中,在鏡頭轉變之間使觀者失去了距離感,並在畫面流轉交錯中失去了對起點與終點的感受。突然發覺,所謂的競賽是一個有著明確起點與終點的過程,而喪失了這兩個節點,競賽便失去了象徵意義。

哥,第一名是什麼感覺?
另一名年幼少年朝著鏡頭問道。而終戲前那份對著鏡子微笑的俊浩給了我們什麼樣的答案?甚至,最終這段曖昧的第一人稱視角與對話是否為另一種我們對勝利的期待投射,那第一名的結果始終未到來?

當我們質疑「四等」是否便不具任何意義的時刻,我們同時也期待在結局透過一場勝利反轉這場戲,那麼,期望被勝利救贖的心裡倒影,則逼視著我們,你還如何能夠質疑競爭主義下的勝利本質?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