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6/8

捨不得



「還不懂嗎!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將所有的憤怒緊握在15歲卻佈滿傷痕的手上,那些水泥牆面反制的力 道,我彷彿聽到了指關節扭曲、凹陷、碎裂的聲音,一拳又一拳死命地打向填滿髒話與褻語那座沈默的水泥牆,他落下了因潮濕而浮凸的油漆斷片,露出老鼠灰的內 在,耐不住15歲的憤怒力道,一些塊狀的水泥也一一落下。

嘶吼過後,是一片沈重的寂靜,寂靜到依稀聽見了一些水泥塊落下所散發出的塵埃聲響般,我頹喪坐在K書中心頂樓的樓梯間,下午兩點半的日射角度逐漸從偏斜,直到掃進我所在的頂樓一隅,時間在水泥牆上刻上他流失的痕跡。

「媽的!幹!」

我 啐了一口嘴裡的煙塵,再使勁的往牆上一踹,「碰!」一陣巨響,如一頭沈睡的巨獸從乾扁的喉頭發出一聲嘆息,蕩漾在安靜的令人恐慌的K書中心,聲音逐漸從腳 下擴散,沿著防滑條被拔掉的階梯旋入樓下那一整層令人憤怒的各間學校的學生,這令人窒息的書頁聲、鉛筆在白紙上滑過的沙沙聲令我作嘔,不斷反覆計算的數學 題、不斷默寫的文言文、停不了也看不見終點的英文單字,這一切不斷進行的、不斷重複的、不斷發生的眼前一切,令人感到焦慮到彷彿置身一場悲劇卻也只能挑個 更悲慘的角色讓自己扮演,而且勢必要弄傷自己的雙手,我用雙手為這道青春之牆獻祭,宛如像雪地上的櫻花,像太陽旗,那個歷史課本中入侵南京燒殺擄掠的日本 鬼子的國家,但無所謂了。

我舉起顫抖著的雙手,因疼痛因恐懼因興奮因憤怒而微微抽動的雙手,右小指頭已經彎曲變形了,「你 不過這點能耐啊」,我看著自己的小指變形的幅度,卻面露不屑的嘲諷它。我向天花板下的鐵殼燈凹槽中搜尋放在裡頭的煙盒,發黑的指頭觸摸到光滑的紙殼表面, 下方還包裹著塑膠薄膜,我取出煙盒,把測身置放於內的打火機倒出,並熟練的抽出marlboro香菸,像氣喘患者急需支氣管擴張劑以舒緩呼吸的侷促,他是 我青春的擴張劑,也是讓我不斷從擴張劑換取更多生命苟活的源頭,我抽著菸也令人惱怒的必須依賴擴張劑,我像是薛斯佛里不斷推著石塊往山坡上走去,等我要向 下推落石塊時,卻又發現懸崖下方站著回頭向我投以頑劣訕笑的自己。

我吐出一口好長的嘆息,將我包圍、讓我覺得被需要,我環繞著煙霧、煙霧環繞著我,耳邊響起在撞球間聽到宋岳庭的《Life’s a struggle》:

Life's a struggle 日子還要過
品嚐喜怒哀樂之後又是數不盡的troubles
Everyday 有多少問題要去面對
有多少夜 痛苦煩惱著你無法入睡

這 讓我冷靜,這讓我覺得我可以不必隸屬樓下那些對著書本搖頭晃腦的學生們,這像是一座靜謐的森林,讓我心中不斷悶燒即將閃燃的火焰得以冷卻,我重新回到我跟 我自己的狀態,不久前的狂暴像是看著別人的人生劇碼,我冷冷的笑了出來,「白癡」,但心中的陰霾始終盤旋在天花板的四周,我考糟了,上一次考糟時父親說要 跟我斷絕「父子關係」,無所謂吧,媽則在我前一年在一場意外中摔斷了一條手臂說讓我碎裂一地的話,我到現在記得一清二楚,在我被崩落般的痛苦齧咬著右手 臂,眼淚忍不住的溢出14歲的眼眶,淚流像藤蔓捆縛那總是怒目的雙頰時,她卻歇斯底里的向我喊著,「你怎麼不去死一死啊!」我的童年就在那一刻直接被推進 暴烈的成長現場,「啪」的一聲,就像那條斷裂的胳臂,脫臼的肩膀,我的青春期走了位,滑移到另一個不斷重蹈覆轍的悔恨漩渦,將我捲入深潭,我現在才明白, 我的身體就是一座深淵,當我望向著他時,其實只是我,自己望著自己。

這讓我恐懼。

從心底最 幽暗最深處的內部竄出,我有時甚至對自己都無法操控自己感到絕望,如果唸書不行了,那至少我還可以自己的身體,但當我被送進手術房,爸媽焦慮與掛心的神情 卻讓我感到漠然,我戴上呼吸罩,手臂的疼痛已經不重要了,我只想聽著手術室儀器滴滴咚咚的聲音,在心中數著跳動的節奏沈沈的睡去,我在心中暗自發誓,我不 再捨不得過去那個品學兼優兼有才華的好學生形象,我不再捨不得那些對未來美好的勾勒,我只想做我,我厭煩了一切對我的期待對我的標籤,我是老師的小孩,我 抽菸,我在校內校外跟人起衝突,我也承認當年那場在公園的集體鬥毆裡有我,當我把這些秘密當作籌碼,能不能換來對我的一些不捨,換來對我對一切我感到無能 為力的事一些同情,我從國小便開始吸菸,能不能別拿我的受傷當作叫喚阿公回家的交換條件?我不是你們人生遺憾的補充,也不是讓阿公回頭的可憐橋段。

然而,如穹頂般無際的疼痛依舊覆滅了我,讓我從夢中被狠狠踹出,狼狽的躺在恢復室裡,劇痛依舊爬滿全身,無一不處像被齧咬並刺痛著,我迸出淚水來,你們卻要我「查埔囝仔每賽嚎」,於是我流出更多的淚,我注定達不成你們的期待,但我卻捨不得讓你們失望。

「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喃喃的說著,沒有什麼是有辦法一模一樣的。

我 將最後嘴裡燒至殆盡的marlboro取下,趴著鋪滿厚厚一層泥塵的鋁製窗框,外頭的陽光刺眼,六月的午後盡是令人疲憊,但又有些溫暖的錯覺。我為瞇著 眼,遠眺著這個被遺忘的沒落市鎮,前方的加油站再過去便是圓環,圓環周遭圍繞著各間模樣古典的銀行建築,繞過圓環再直行,是一個杳無氣息的糖廠,前不久才 拆除調園區的大片廠房,我跟朋友在那邊歡呼著、叫著,或許日後想起會覺得遺憾。再從糖廠的腹地轉出,前著一排日式房舍前行後便是切開城市與鄉鎮的急水溪, 河道兩岸築起的堤防是時常鬥毆的地方。河道上架上了一座鐵橋,我想像那有著父親小時候追趕著躍上小火車的身影,哪個時代都有著那個時代的悲哀。

一 邊想著老市鎮的街廓,匍匐在窗框的上半身逐漸墊高了一個腳尖的高度,我看到隔壁班的女孩子,無暇的面孔漾出青春期才會有的笑容,我在六樓的高度,不久前泛 淚模糊了視線,但此刻卻無論如何也想把她看清楚,窗檻上的打火機被挪動的身軀「咚」的撥落在地,雙手的顫抖稍為止了些,我再施了點力想追捕那女孩的紅潤的 臉蛋,她逐漸走向建築物,逐漸從我的視線裡消逝,最後印在眼矇的是濃纖合宜的白晰小腿。我再撐起身子想往底部看的更仔細,他左右晃動的馬尾與穿著制服短裙 的身影。

一個影子從窗框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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